水墨的解构与解放

文/彭锋

在今天这个全球化时代,人们可以出入不同的文化圈,从而增加了自我认识的方式,我们可以假道他者来认识自我。这种自我认识方式,也许比自我反省更加有效。苏轼有诗句说:“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斯瓦尼茨也有一句名言:“我所看见在背后主宰你思维结构的,正是你自己看不见的。”有了他者的眼光,就不容易出现盲区。


对于作为中国绘画标志的水墨来说,它的他者就是诞生于欧洲的油画。如果从油画和西方文化的角度来看水墨,我们就有可能拨开迷雾,发现真实的水墨,自然的水墨,并在此基础上建构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水墨艺术。由此,解构水墨的任务,可能要通过引进外来文化来完成。


中国文化在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中,形成了强大的包容性和生命力。只是由于在社会现代性转型过程中落后了,才形成文化保守主义的心理。随着中国的日渐强大,这种文化保守主义有可能会演变成为狭隘的民族主义,从而妨碍我们对当代文化做出真正的贡献。在举国大兴文化产业,弘扬传统文化之际,我们提出解构水墨的主张,通过在我们的文化中加入一种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的层面,促进当代文化更加健康地发展。


如果我们熟悉水墨的历史,如果我们进一步了解中国文化的特性,就会发现,在水墨的物理普遍性与文化身份性之间,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。水墨的文化意义,最终都可以追溯到水墨的物理特征上。这就像我们使用的汉字,在字形与字义之间,并非完全无迹可循。用结构主义符号学的术语来说,汉字这种符号,它的能指(字音和字形)与所指(字义)之间的关系,并不是靠任意约定建立起来的,而是靠自然直觉建立起来的,因此汉字的能指(物理特征)与所指(文化含义)之间的关系不是任意的,而是有意义关联的。由此,我们会觉得跑字在跑,走子在走,笑字在笑,哭字在哭。汉字之所以有这种特性,一方面是因为能指与所指之间有迹可循,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们习惯用直觉去发现不同事物之间的自然关联。汉字如此,水墨如此,建立在汉字基础上的中国文化的各个方面莫不如此。


由此,我们可以区分出三种水墨:一种是只有物理特征的水墨,我们可以称之为自然水墨;一种是充满僵化程式或者难解密码的水墨,我们可以称之为习惯水墨;还有一种是自然与文化之间畅通无碍的水墨,我们可以称之为艺术水墨。


解构水墨,不是解构自然水墨。只要用到水墨,就具有水墨的自然特性。从这种意义上来说,自然水墨无论如何是无法解除的。解构水墨,指的是解构习惯水墨,破除遮蔽在水墨之上的各种僵化的程式,破解遮蔽在水墨之上的各种难解的密码。让水墨回到水墨本身,回到水墨的自然状态。不过,回到水墨的自然状态,并不是解构水墨的最终目的。解构水墨的最终目的,是在自然水墨的基础上,建构艺术水墨。解构水墨的目的,是绕道自然水墨,达到艺术水墨的目标。为什么需要做这种解构工作?停留在习惯里有何不妥?这里涉及对艺术的看法,当然也涉及更加宏观的对文化的看法。


令人欣喜的是,近来涌现出不少艺术家,从不同的角度对水墨做出了探索,并获得了可喜的成绩。他们以水墨的名义解构了水墨,完成了一个看起来似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这里的解构不是解除,而是解放;解构水墨,不是水墨的终结,而是水墨的新生。当我们将有关水墨的各种成规陋习悬置起来之后,剩下来的就是水墨本身。回到事物本身,本是哲学家给自己提出的任务,却常常假道艺术来完成。在这一点上,哲学与艺术殊途同归。它们都是在用负的方法,去完成自我解放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